投胎

我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真正意义上,有自主意识的看世界的情景。反正不是在跑动中或是在列车上突然对这个世界有感应的,而是相当庸俗的从床上醒来。那是个夏天的午后,室外晴朗,不过并不是很炎热。一个阿姨带着忧色把我摇醒,问我为什么那么久都醒不过来。我不认识她,于是不言不语的下了床,赤足站在磨的同镜子一般的水泥地板上,一丝凉意沁上心头。

发现自己落了单,我回头望一群小孩,已经自得其乐的扎在大堆的玩具里,嬉闹着。我奔过去,意识到他们会是我人生中第一群伙伴,尽管我一个也不认识。那时我还不懂得认脸。唯一的印象就是一个扎羊角辫的女孩额头上包着染红的纱布。红色,我见到的第一种鲜艳的颜色。

于是我开始认识颜色,红色是触目惊心的危险的颜色,也是我内心某一片邪念热爱的颜色。白色是天空中悠然飘浮的云的颜色,蓝色是静谧的天空的颜色,也是我一直最喜欢的颜色。绿色是沙沙作响的树叶的颜色。灰色是我脚下水泥地的颜色。黄色是我皮肤的本色。我觉得颜色很有趣,所以在漫长的童年里,颜色超过音符的作用支配着我的行动。

我只是漫不经心的在那房间里来回走着,仿佛并没有意识到“外面”是什么,就像多年后我在看书时没有意识到宇宙“外面”是什么一样。我只是观察。有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,就那么一言不发地站在一张小板凳上,眺望着窗外,许久都不眨一下眼,而我后来才发现自己也习惯不眨眼睛,让爸妈惊讶了好久。也许她在和飞鸟交流吧,我这样想,尽管并不知道什么是飞鸟。我觉得无聊,于是走到另一个角落,听到不寻常的哭闹。只见一个穿黄色短袖的男孩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跪在衣柜前,我仔细看发现他把头卡进衣柜底了。他的脸上挂着泪珠,耳朵和双颊红得像喝了烈酒一样,尽管我并不知道什么是烈酒。阿姨试图让他平静,伙伴们则徒劳的扯着他的衣服,不过看他们好像并没有担心或是紧张的什么表情。我心里叹道,这样是不对的。可是这么想想也是无聊,所以打算走开了。过了一会,没有哭声了,挂着泪的男孩高高兴兴的去玩了。我凝视着他,完全没有预料到几年后我会遭遇类似的情况。我也完全没想到,没过多久这里的一切,看护阿姨,孩子们,厂房,就全部在我的生命中消失得一干二净,现在只是空旷的平地,甚至在父母的交流中也找不出多少信息。他们就这样不留痕迹的匆匆走过。

厂区的下班铃响了。一群穿着朴素的人走进这个房间。孩子们欢呼着向那几个高大的人影奔去。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,但是不由自主的跟了过去。当时我妈还是服装厂女工。尽管当时我还不认识她,但是既然她一脸笑意的向我走来,给我清凉的绿豆汤,帮我擦脸,我就明白她是人类中的母亲角色吧,而且承受体是我。我很高兴接下来就应该是见到我爸的时刻,并且明白了:自此往后,原本混沌之中的灵魂要在这个躯体中待上很长一段时间,于是就放心的说出了全世界婴儿开口的第一个词——“妈妈”。

诶,是谁教我这么说的?